医院也是公园

每次谈论到自己的童年,在家中或户外度过的记忆远不及在医院度过的那些真实和清晰。倒不是因为生病在医院呆着,而是因为妈妈是护士长,家又离医院很近(前后幢楼),医院对我来说是反而是个大公园儿。

大公园儿第一站,必定是小卖部,每次来跟妈妈值班,都要在医院门口的小卖部里买条柠檬味的瑞士糖,揣在兜里,一颗接着一颗吃,因此长了不少蛀牙。

住院部门口有个中式的花园,假山,小桥,灌木,池塘啥都有,好像每个医院都得有点景观才行,毕竟住在病房里实在冰冷闭塞,透过窗外至少能看点花花草草,对身心恢复也是益事。我有时候不知道该去哪儿,就会在花园里散步,在廊亭里坐着看看书,实在无聊再去桥上蹲着看池塘里的胖鲤鱼。

花园左边是用蓝色雨棚搭建的车库,那时候开车的人还不多,大多都是骑脚踏车和电瓶车,七扭八扭停在里面,不知道当时妈妈是不是不想我一个人跑去里面乱钻,就跟我说车库后面是太平间,我每次天黑路过那边都害怕得不行,靠近的时候走几步就开始狂奔。

妈妈需要经常轮转科室,所有的科室里我最不喜欢她轮转到急诊,因为那里时常充斥着哭泣,尖叫和呻吟,很少看到妈妈是坐着的,好像她永远都是走着,喊着,指着哪里。对于我一个小孩来说,这里没什么地方可以用来消磨时间,连急诊护士站的小黑板也都是满的,没有空的地方让我创作,所以我经常就坐在急诊室外面的椅子上看书,发呆,观察一切,有被救护车送来洗胃的人,有喝醉了打架把头砸出血的人,以及随时都会出现脸烧得通红的小婴儿。记忆最深的是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,他不停地抓挠自己的身体,后来听妈妈说,才知道他是犯了毒瘾。

妈妈也会轮转到住院部的病房,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外科。外科在的那幢楼就正好在我们家前面,中间只隔着一堵围墙和一个车库,真的特别近,是我在家里书房做作业有没有开小差,妈妈上班的时候只要透过窗户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的那种近。在我上初中的某天晚上,我们都在家里,突然听到一声巨响,我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,大概就是有人朝楼底下扔东西砸到车库棚上这种常有的事罢了,但妈妈倒是特别警觉,立马去找了一个手电筒,趴在阳台上朝下面照,我好奇跟过去看,在车棚上有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,我立马腿软瘫坐在椅子上,妈妈很冷静地开始打电话联系科室的人去救人,很快,保安和医生都爬上车棚把人抬下来送回抢救,等我回过神来,妈妈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去医院了。第二天听妈妈说,这个病人有精神疾病病史,趁看护不注意,从六楼病房的卫生间窗户跳了下来,所幸雨棚给了一些缓冲,抢救后恢复了意识。这件事,我现在想到都有点脊背发凉,

除了诊室,最喜欢呆的地方还是医院的洗衣房。因为父母工作比较忙,我从小是五楼的邻居——医院洗衣房的员工带大的,我到现在依旧称呼他们姓名+爸爸妈妈。洗衣房所有的东西对于我来说都很新鲜,工业洗衣机像是科幻片才会有的东西,运行的时候像是要准备起飞的UFO,我每次都堵着耳朵目不转睛盯着,好像下一秒,它就真的飞起来了。洗好的工作服会需要在一个非常巨大的台面上堆叠好,我经常趁没衣服的时候,爬上去坐着晃着脚,想象自己坐在悬崖上。台面上还有一台老式的电话机,需要手动拨动号码盘的那种,我无所事事的时候会玩电话,没少被大人批评。洗衣房需要用水,就需要去操作锅炉,多年后我回想起锅炉房脑海里的画面是工人在大炉子里铲煤炭,火烧起来有两个人那么高,但有次回医院看了下其实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操作间,看来是小时候给自己加了点戏。

有次和自己较劲,想两步一个阶梯一口气爬三楼,结果爬到一半两眼一黑,晕得找不到北,有个护士姐姐看到我,赶紧给拉倒科室办公室,给我剪了一袋葡萄糖,喝了才缓过来。长大成人后,我不害怕走进任何一家医院,随处的消毒水味,匆忙的医生护士,形形色色的人,对我来说都太熟悉。17年我得登革热住院,给我打针的护士总是无法准确找到我的血管,扎到我手背已经淤青还是没有成功,我一方面对疼痛的耐受力算比较好,另一方面想到妈妈在刚进医院工作的时候也许也是她这样吧,就一直忍着,跟她说没关系,最后再试了一针就好了。今年因为子宫腔内占位住院做了个小手术,当天手术台数太多,我饿了整整一天到晚上5点多才被推进手术室,结束从麻醉里苏醒,连自己在哪儿都还反应过来,迷迷糊糊问:医生你们吃饭了吗?医生在旁边笑着接话:你已经问过一遍了。等后面完全清醒,也被自己傻乎乎的“贴心”行为给傻到,在病床上咯咯笑。

2014年,妈妈医院搬迁到开发区,我们也随之搬家到附近。2024国庆假期回南通,我提议说我们去看看老医院吧,开车经过,老医院连同它背后那栋—我生活了20年的老房子,被夷为平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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